紀錄流過的淚,封存愛的證明──喪禮攝影師

每次走進告別式會場,就像走進別人的生命故事。
 
通常都是有人往生之後家屬才來找我,不過,這次是一位罹癌的媽媽邀請我和禮儀師到他們家討論自己告別式的細節,為了不讓老公和小孩忍受傳統習俗的繁文縟節,這位媽媽在離開前改信基督教,希望自己的告別式一切簡單就好。怕老公之後太傷心沒辦法打起精神決定自己的身後事,她決定趁最後還在的時間,替家人、也替自己打點好一切,讓家人該悲傷的時候能盡情悲傷,不用分神去忙其他事。你的媽媽也是這樣嗎?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就想好好照顧家人,直到最後一刻。
拿起攝影機、成立工作室Rabbit兔攝影之前,我為了當上禮儀師做了很多準備、也考上了證照。不過禮儀師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為了我的肝著想,我開始自學攝影。

拍攝幾場婚禮之後,我發現大家參加婚禮都會瘋狂拍照、上傳打卡,怎麼參加告別式就不紀錄了呢?告別式和婚禮一樣很多細節都值得被記錄下來啊!婚禮和喪禮的儀式很像,婚禮要拜別父母、喪禮棺木蓋上時也要跪拜父母。生離和死別帶有相同的祝福,而且一個人愛辦幾次婚禮就辦幾次,但告別式,一輩子只能辦一次。
剛開始我向認識的殯葬業者推廣喪禮攝影,累積作品。有一次禮儀師找我去紀錄「禮體SPA」。我以為這只是殯葬業者想再削一波(扒家屬一層皮)的把戲,畢竟費用要兩、三萬啊!

禮體SPA的過程,除了剪衣服和穿衣服之外,家屬都可以在旁邊看,包含染頭髮、吹頭髮、全身精油按摩、敷臉、擦指甲油。

禮儀師會請家屬一起決定要替往生者擦什麼顏色的口紅、用哪一款精油幫往生者按摩,如果家屬願意的話,可以邊回憶往生者喜歡的顏色和味道、邊幫往生者洗腳,把握最後可以替往生者做決定的機會。

有瞻仰過儀容、有煮過飯的人都知道,冰過的肉真的有差,肉的彈性和血色和剛從市場買回來的真的沒辦法比,皮膚還會有點灰灰的。我有朋友不希望大家對他最後的印象是「灰灰皺皺的」,就決定以後不開放被大家瞻仰。不過做完禮體SPA的往生者,皮膚好像瞬間恢復光澤,看起來就像只是睡著而已!(這不是禮體SPA的業配)那次拍攝結束後,我就決定我以後也要做禮體SPA!我還要化韓系妝容!自己先交代好,才不會被畫得像龍祥電影台邊跳邊唱「她的眼光~她的眼光~」的小孩那樣!!!
疫情對我們這個行業沒有太大的影響,只是工作時我會戴兩層口罩,工作結束後會狂噴酒精噴到像剛洗完一場冷水澡再進家門。疫情升溫時不能公祭,所以疫情期間家屬用手機直播告別式的機率變高了。家祭的時間變長,讓我有更多時間好好感受家屬和往生者之間的感情。
 
一位爸爸在line對話紀錄裡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妳要記得吃飯。」女兒在爸爸的告別式上念著寫給他的信、對爸爸說出他再也沒辦法已讀的話:「我會好好吃飯。」最日常的對話和記憶,也最難忘。在另一場媽媽的告別式上,爸爸帶著大女兒和兩個兒子,依照習俗要由長女向媽媽上香,但大女兒怎麼樣都不肯離開自己的位子、上前祭拜媽媽,當大家決定讓小孩子坐在位子上祭拜就好、準備拿香給她,女兒卻在拿到香的那一刻,開始放聲大哭。戴著口罩,還是能讀出那些留在字裡行間和眉宇之間的不捨和遺憾。
常常有人問我:「妳工作的時候不會想哭嗎?」我是人、又不是機器,當然會想哭。幾年前朋友弟弟住院時,醫生就告訴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但家屬沒有告知病患真實的情況,反而不斷鼓勵他會好起來的,朋友弟弟也因此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好起來,最後,他沒有等到這一天,也沒有機會和他的四個小孩好好道別,家屬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和小孩解釋爸爸已經離開的事實,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孩不斷在告別式現場問:「爸爸呢?」
 
另一次觀光團遊覽車事故,旅客都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卻遭遇不幸,離回家就剩最後一哩路了,卻永遠沒辦法走完。罹難者的家屬第一次來台灣,就要馬上認屍、領回親人的骨灰。當時從新聞電視畫面就能感受家屬悲痛欲絕的情緒,但在現場的我們,更能真實感受生命驟然消逝的殘酷,家屬潰堤的情緒,就像颱風天捲得猖狂想把每個人都吞噬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們身上。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必須強忍眼淚卡在喉嚨的不適,繼續按下快門。
七八年前喪禮攝影有詢問量、但成交率不高,通常被拒絕的理由會是「長輩說不要拍」、「大家都在哭有什麼好拍」。
 
喪禮攝影不是只能拍在哭的人,幾年前汐止一場大火帶走一對論及婚嫁的情侶,家屬決定在告別式時讓兩人冥婚,原本應該親手替女兒蓋上頭紗的爸爸,最後只能替女兒的牌位蓋上白紗。從畫面中看不到任何人在哭,但還是能感受到滿滿的悲傷和愛。
 
喪禮攝影讓我了解,悲傷,也是愛的表現。